◎卢悦宁
踮起脚尖,用稚嫩的手将蒸笼的盖子揭开,扑鼻的香气顿时飘满整个厨房。菜香、肉香、葱香、虾皮香、菌菇香和糯米香……混合成我幼时记忆里的一抹抹暖色。
这香气来自母亲亲手制作的三色酿品:金黄色的豆腐酿、珍珠白的包菜酿和深棕绿的莙荙菜酿。它们有着同样鲜香十足、咸淡适中的馅料,包裹着不同的外皮,分别对应着软糯、清甜和微微甘涩的口感。平时的一日三餐荤素搭配、有菜有汤,可总有偶尔吃腻了白米饭的时候。三色酿品时不时出现在餐桌上,成为我们一家三口共同的心头好。我最喜欢其中的莙荙菜酿,每次都忍不住频频举箸,吃下一个又一个,直到父亲母亲带着点责备又带着点怜爱地加以阻止,我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,满足地轻抚饱胀的小肚子。
彼时,我还不知道这种煮熟后呈深棕绿色的青菜叫作莙荙菜,只听到父亲母亲称之为猪乸菜。关于猪乸菜,他们有着如出一辙的记忆和印象:年少时在桂平乡下,他们用剁碎的猪乸菜来喂养猪和鸡鸭,只有在物资匮乏的时候,人们才不得不吃猪乸菜果腹;而现在,市场上也鲜少见到它的影子,更美味可口、营养更丰富的蔬菜琳琅满目,实在轮不到名字粗俗、风味欠佳的猪乸菜登场。父母亲云淡风轻地聊着关于猪乸菜的往事,颇有点忆苦思甜、时过境迁的意味。在他们眼中,虽然我是娇生惯养的独生女,却又总是在嗔怪我四体不勤、五谷不分的同时,为我包办了很多事情。其实,和很多喜欢追求新奇的同龄人不一样,我常常对自己未曾经历的一些微小历史和随风飘散的事物饱含感情,总觉得他们并非完全与我无关,反而深藏着我的来路和去处。于是,一些看似毫无来由的怀旧情愫便对我产生了隐秘的影响。
母亲用来包酿的猪乸菜往往是从老家桂平带回来的,祖母家和一些亲戚家的菜园子里还种有少量猪乸菜。他们被捆成一束束,随我们回到城里。除了用来包酿,剩余的猪乸菜还有其他的用途。巧手慧心的母亲将他们洗净,把粗壮厚实的猪乸菜菜梗切成均匀的块状,以白醋和白糖佐之,撒上几粒小米辣,一道酸甜可口、令人垂涎的夏日小菜便做好了。除去菜梗后的猪乸菜菜叶更翠色欲滴,切好后,它们被放入滚烫的油中翻炒,加入少量豆豉、少许盐后便可上桌。在寻常的日子里分而食之这色、香、味、形俱全的菜肴,是令一家人都感到熨帖的幸福。
日渐成长为浅读诗书之人,我才得知猪乸菜有另外的名字:莙荙菜。“莙”和“荙”,这两个草字头的生僻字眼,为猪乸菜赋予了清新和风雅的诗意。明代植物宋学专著《救荒本草》中的“莙荙菜”词条载:“所在有之,人家园圃中多种。苗叶搨地生,叶类白菜而短,叶茎亦窄,叶头稍团,形状似糜匙样,味咸,性平、寒,微毒……采苗叶煠熟,以水浸,洗净,油盐调食。”这与现在我们一家对莙荙菜的认知和利用大体上一致。《中国植物志》则将莙荙菜作为甜(菾)菜的一种,南北朝陶弘景《名医别录》云:“菾菜,味甘苦,大寒,主时行壮热,解风热毒,捣汁饮之便瘥。”作为世界上第一部由国家颁布的药典,唐代的《新修本草》亦云:“夏月以菜作粥食,解热,止热毒痢。捣烂,敷灸疮,止痛易瘥。”原来,除了作为吃食,莙荙菜还有着不小的药用价值。元代的《农桑辑要》道出了莙荙菜的种植方法:“莙荙:作畦下种,亦如萝卜法。春二月种之,夏四月移栽园,枯则食。如欲出子,留食不尽者,地冻时出,于暖处收藏,来年春透,可栽,收种。”读到此处,一幅先民早春种植图呼之欲出,让人不觉劳作之艰辛,只感到无比闲适。
“莙荙之义未详”,这是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中无关紧要的一句。有人说,莙荙菜的名字原本是君踏菜。相传,宋高宗赵构躲避金兵搜捕时,慌乱间踏烂了一片菜地。次日的一场春雨后,那片被踏烂的绿叶菜不仅顽强地复活过来,而且愈发郁葱,从而以君踏菜(君王踏过的菜)为名,后来才雅化为“莙荙”二字。莙荙菜之名的来历,就像莙荙菜包成的酿本身一样,是一个个谜团。其实,历史的烟云滚滚,这些都不重要了,一种普通的蔬菜或饲菜的来历,与整个人类社会的进程相比,并没有太多深挖细究的必要。总之,一代代人将它传承了下来,完整地保留了莙荙菜之味,虽然小众,但好在它总能抚慰独钟于它的凡人的身心。
合上与莙荙菜有关的书卷,我眼前浮现出暌违已久的莙荙菜。它们不多不少地占据着菜地里的一畦,绿油油的,叶片光滑柔韧且大,叶梗粗壮肥厚,其中布满纤维。有点像等比例放大的菠菜,却不似软嫩的菠菜那般,稍不留神就容易煮过头,变得融融烂烂,口感风味尽失;又似另一种颜色的大白菜,虽然吃起来少了大白菜的清甜,却多了几分甘、涩、香,可堪回味。
见我垂涎得紧,母亲隔日便变戏法般带回一小束莙荙菜和其他食材,又要给我们包莙荙菜酿。这一次,我主动揽下这个活。吃了那么多年的莙荙菜酿,早就对它的做法熟知于心,是时候让父母亲尝尝我的手艺了。我先将莙荙菜一片片洗净、晾干,再将半肥瘦的新鲜猪肉剁碎,与切碎的韭菜、香菇一起放在大海碗里抓匀,加入虾皮和事先洗净、泡软的糯米,撒入适量的油和盐,再次抓匀,这样就把准备工作完成了。然后抖落莙荙菜叶片上的少许水珠,用小勺将馅料舀在叶片上并抹平,约略裹成方形,当把菜梗往上翻折给整个酿定形时,菜梗却总是被折断。此时,一直在暗中观察的母亲告诉我,只需要把莙荙菜的菜梗放在热水中稍微一烫,菜梗便会变软,不会再发生折断的情况。我照办,果真屡试不爽。
数十个莙荙菜酿很快包好,大小均匀,形态一个比一个规整。把它们整齐地码在大锅里,文火慢蒸,腾腾的蒸汽和鲜香的味道让人期待,也必让人回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