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 娟
【编者按】我市老作家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莫之棪同志目前已届耄耋，虽行动不便，但他仍然十分关注关心关爱家乡的文学作者，日前，还亲自推荐了两篇文章给本报文采副刊。他在推荐词中说：“我自2017年11月始，先加入我家乡平南县的乡土文友微信群体，2024年8月30日后加入平南作者群，践行我晚年诗句‘以此闲心报土壤’。我还坚持自1981年开始的自我定位：文学创作队伍中一名‘民兵’这角色。我总结为像我这定位，即业余爱好文学（读与写）到头来可摘取‘益己益家益乡益寿’这甜美的结果，可以而且应该积极申报各级作家协会，但如不获吸纳，也不要悲观和抱怨，应一笑了之。”其拳拳之心可见，其赤诚之心可鉴！限于版面，本报选发赵娟的《我奶奶九十度的挺拔》，以飨读者。
记忆里，奶奶的脊梁总是弯弯的，像把拉满弦的弓，又像把缺了口的老镰刀，上半身和地面总是保持着两条平行线，身子骨硬生生折成了九十度的弯角！可是在我心窝里，这佝偻的身影，却比那沙漠的白杨更挺拔，更硬气！她不仅撑起了我整个暖烘烘的童年，而且铸就了我为人处世的品格。
幼年一个盛夏午后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烙在我记忆里格外清亮。那天我和弟妹在晒谷场上耍“木人儿”。这游戏规矩是逮人的，要逮住跑着的，快被逮着时喊声“木”就定那儿，得等别人拍醒才能动弹。逮着跑动的谁，谁就输了，得去逮别人，若是全部人都“木”了，则第一个喊“木”就输了，轮到他逮人。那刻蝉鸣声与欢笑声织成欢乐的网，兜住了整个世界的暑气，我们耍得正欢快，谁也没留意天上黑云压得跟锅底似的，直到第一滴雨砸在后颈，我们才惊觉天色早已暗沉如墨。豆大的雨点裹挟着晒场的尘土，把惊慌的哭喊声浇得七零八落。四下里张望，却连个躲雨的屋檐都寻不着。暴雨吓得我们直踩脚，我扯着嗓子哭喊开了：“阿婆呢，阿婆呢……”
突然，一道佝偻的身影拉开雨幕，我看见奶奶顶着瓢泼的大雨，推滚着那直径四尺的圆簸箕，步履蹒跚，往我们这边滚挪。那大簸箕圆滚滚的，是她晌午晒狗尾粟（黄小米）用的。离我们越来越近了，她弓着腰艰难地把簸箕翻过来，往背上一顶，活像驮着个大龟壳：“快钻进来！”
雨点砸在簸箕上噼里啪啦响，顺着边沿流淌成水帘子，把奶奶的裤腿浇得湿透了。她艰难地弓着九十度的腰，将簸箕用双手努力地托举着，形成脊背的一顶穹顶，我们几姐弟缩在奶奶肚皮底下，倒像一窝躲在老母鸡翅膀底下的鸡崽儿。偶尔探出手指头接雨珠儿玩，听着雨打簸箕弹奏美妙的音乐。尽管大雨滂沱，却浇不灭她身上传来的体温。我的额头抵着奶奶温软的肚腹，听见她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与雨声和鸣，心里头甜丝丝的。美滋滋享受着这温暖。奶奶的背虽然弯得跟熟透的大虾公似的，却给我们撑起一方晴朗的天空，在我眼里，奶奶的脊梁，比那沙漠的白杨更挺拔！
每当暴雨突至，我总会想起那个九十度脊梁撑起的大簸箕。奶奶用佝偻的躯体教会我：生命的重量不在于挺拔，而在于担当！
另一个画面在记忆里泛着鸭蛋青的光泽，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。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穷得叮当响，一个农村多孩子家庭，一个月都闻不着荤味儿是正常现象。那年月，荤腥是灶王爷都馋的稀罕物。我太想吃点荤的了，就在屋旁水渠里摸田螺，摸半天，一个田螺都没摸着，倒摸着六个大鸭蛋！我乐得蹦得老高，心想着总算能吃上顿美味了，举着鸭蛋往家窜：“奶奶！煎三个荷包蛋，煮三个蛋花汤，让我们吃个痛快！”（往常奶奶煮鸡蛋，两个蛋要分给四五个娃娃，塞牙缝都不够！）
我立马跑到灶台前咔嚓划亮一根火柴，点燃一灶柴火，灶火映着我发亮的眼睛，火苗把铁锅舔得滋滋响。我咽着口水，铁锅也咽着口水，像在说：鸭蛋，鸭蛋，快到锅里来！
可奶奶拿着鸭蛋却没往锅里磕，她用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按住躁动的锅铲：“这是张婶家的麻鸭生的。”我急得直跺脚：“鸭子自己游在水里生的！又没人看见！又没人知道！”奶奶蹲下身，九十度的脊梁弯成与我平视的弧度，摸着我的小脑袋，奶奶的皱纹挤成了朵朵菊花瓣：“鸭子不懂事，人得明白，不是自家的东西，半根草都不能贪。幼小时贪针，长大后贪金。为人不贪婪，睡觉心也安！走，咱把蛋还给张婶去。”
说完牵着我去村头张婶家。我清楚地记得，那天她牵着我去张婶家还鸭蛋时，夕阳把两道影子拉得老长老长，一弯一直，却同样挺拔。
从张婶家出来，奶奶又摸出贴身红布包，颤抖地数出攒了半年的买盐的钱，上杂货铺买了六个鸭蛋。那天的蛋花汤漂着葱花，香得我差点儿把舌头给吞下去了，至今回味无穷。可更让我深刻的是奶奶说的话语：“为人不贪婪，睡觉心也安！”
如今我从事财务工作，每天经手十万八万如流水。“别傻，做下手脚，往自己口袋里面放点点，哪只田螺不吃湴？人无横财不富啊马无野草不肥……”有人这样对我说时，我耳边响起了奶奶的告诫：“为人不贪婪，睡觉心也安！”虽然我这农民工生活在霓虹灯把某些人欲望折射得光怪陆离的城市，但我心底那标杆始终笃定地指着正道的前方。奶奶用她九十度弯曲的脊梁，丈量出的正直和善良，早已在我血脉里长成了参天挺拔的白杨，让我心怀坦荡，无愧于职务，无愧于一名中国农家女性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