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钟纸
贵港市覃塘区山北乡,是我的家乡。山北夹在樟木、东龙、蒙公三镇之间,没有自己的集市。乡人习惯按“街墟日”去这三个镇赶集。父亲的小鸭子,便是从这三个街墟上搜罗来的。
家中早年迁到街边,有做小生意的传统。父亲年轻时四处奔波,贩煤贩牛贩米,极少在家务农。老了,他却对饲养、耕种生出兴趣。然而多年不接触,成果总不尽如人意:黄皮树三年未及我高,葡萄结出的是酸涩青果,香蕉仅够家人解馋,水稻玉米收成不如别家,桉树也长得矮瘦。
或许因爱吃,或许想证明自己总有一技之长,父亲在家后面鲤鱼江边养起了鸭子,这回,他倾注了全力。鲤鱼江是郁江的窄小支流,挨着小桥边有处废弃的矿站,父亲修葺了尚能使用的水泥瓦房:最外间放床;左间堆放杂物;后间通露天中堂,给刚买回的小鸭住;最里间开了洞,供散养的鸡夜晚归巢。屋外空地铺了水泥,成为鸭子日后聚集吃饭的场地。鸭子的“大房子”便做成了。
父亲偏爱青头鸭,不喜白鸭、洋鸭等。第一年他试养一百五十只,最后成活了约八十只。鸭子下水后,父亲便不再喂饲料,只喂农家青菜、玉米粒、玉米粉、米糠和米饭。他常将鸭群赶到河中游泳,收割季节则赶入收割后的水田,让鸭子啄食掉落的稻谷和福寿螺、田螺,对此村人也乐意。如此养出的青头鸭,肉质劲道鲜甜。农历七月家乡节日多,按例要用鸭子祭祖,父亲养的青头鸭成了抢手货。我这家中唯一的“文化人”,用毛笔在纸箱皮上写了“放养土鸭”的招牌放在家门口和养鸭场,吸引了不少买家。有一年鸭不够卖,家里买了别家的鸭过节,我一尝便知味道不对,父亲笑我最鬼机灵。
有了经验,养鸭规模逐年扩大:第二年三百只,第三年六百只。父亲一人渐感吃力。小鸭需在清明前买回,养足四个月,不足一百二十天绝不出栏。鸭子饭量随体型剧增,一日三餐。最辛苦是夏日正午送餐:我和父亲戴上草帽,穿上长袖长裤,挑着混有玉米粒、剩饭、玉米粉、米糠和剁碎青菜的鸭食前往鸭场。父亲爱听山歌,便用播放壮语山歌当开饭信号。散落在河里的鸭子闻声而归,浩浩荡荡。父亲看鸭群基本到齐,便用大铲将食抛向它们,群鸭便在嘹亮山歌中快乐进食。
农忙时节,父亲更忙。他戴上草帽、穿上水鞋,在附近田垌转悠,掌握收割进度,规划赶鸭路线。收割后的水田掉满稻谷,是鸭子的天然粮仓。但农人很快会犁田种下季水稻,必须抢在犁田前把鸭子赶入。父亲一早便将鸭赶入收割好的田垌,中午或下午赶回,有时留鸭在田,则需有人看守以防它们祸害未收的水稻或菜园。轮我看守时,常在地头找块空地——水田边、玉米地、甘蔗地或桉树林,铺上垫子,戴上草帽,凉风习习催人困,靠着桉树便沉沉睡去,任鸭子自由四散。
赶鸭需用细长竹竿,竿顶系红、蓝或黑的布条。我与父亲一前一后充当“鸭司令”,挥舞竹竿控制方向。鸭子走陆路过公路时,六百只排开一里地。父亲在前引路,说鸭子是群居动物,只要领头鸭方向对,后边自然跟上;我在后负责看管离队者。偶有鸭子走偏,会带偏一大片,甚至走上公路中央。过往司机也不急,停车等待,形成短暂的无形红绿灯。鸭群全部过路后,父亲向司机们点头致意。若走水路,我们便分走江两岸。窄窄的江段,长竹竿有时能伸到对岸。我走在左岸干枯的玉米秆叶上,雨鞋沙沙响,流水潺潺,鸭子嘎嘎叫,伴着父亲脖子上播放的壮语山歌,构成我对盛夏暑假难忘的回忆。
几年后,父亲体力渐衰,加上要带孙子的任务,便停了养鸭。我还记得与他在田垌看鸭时,广西的暴雨说来就来。有时我带雨衣父亲没带,他便和鸭子一同淋雨。我长大了,不好意思与父亲同披一衣,也未能将雨衣送过田垌给他,只能祈求雨快停,好让他回家换衣。又过了几年,父亲突发疾病,倒在了小鸭最初来到家门的那块空地上。葬礼上,按习俗我们为父亲点水灯照亮离去的水路。在江边跪着,看水灯顺鸭子嬉戏的江水漂远。又在鸭子们曾聚集吃饭的破败红砖房前,为他焚烧纸房纸马纸衣及部分衣物。望着熊熊火焰,我知道,淋在父亲身上的那场暴雨,永远停不下来了。

